第三十六章 十三郎五岁朝天-《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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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

    轿中人道:“贼在何处?”

    南陔道:“方才叫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

    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随我去再处。”

    便双手抱来,放在膝上。

    一直到了东华门,竟入大内去了。

    你道轿中是何等人?

    元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

    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

    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轿中,进了大内。

    中大人分付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内,与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

    恐防惊吓了他,叮嘱又叮嘱,内监心性喜欢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知,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

    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擅便。

    特此启奏。”

    神宗此时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

    见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

    喜动天颜,叫决宣来见。

    中大人领旨,急到入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说:“圣旨宣召,如今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

    南陔见说见驾,晓得是见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晚带了,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皇帝。

    娃子家虽不曾习着什么嵩呼拜舞之礼,却也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你是谁人之子,可晓得姓什么?”

    南陔竦然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

    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清朗,且语言有体,大加惊异,又问道:“你缘何得到此处?”

    南陔道:“只因昨夜元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

    偶见内家车乘,只得叫呼求救。

    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

    得见天颜,实出万幸!”

    神宗道:“你今年几岁了?”

    南陔道:“臣五岁了。”

    神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

    昨夜失去,不知举家何等惊惶。

    朕今即要送还汝父,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

    南陔对道:“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

    神宗惊喜道:“你有何见可以得贼?”

    南陔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

    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压不祥。

    臣比时在他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衣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

    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些针线者,即是昨夜之贼,有何难见?”

    神宗大惊道:“奇哉此儿!一点年纪,有如此大见识!朕若不得贼,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贼,方送汝回去。”

    又对近侍夸称道:“如此奇异儿子,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

    传旨急宣钦圣皇后见驾。

    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宣得钦圣皇后到来。

    山呼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道:“外厢有个好儿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日,做个得子的谶兆。”

    钦圣虽然遵旨谢恩,不知甚么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

    神宗道:“要知详细,领此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

    钦圣得旨,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

    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赍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头分付了大尹,立限捕贼以闻。

    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寻常访贼的事,怎敢时刻怠缓?

    即唤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分付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

    观察禀道:“无贼无证,从何缉捕?”

    大尹叫何观察上来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遍,何观察道:“恁地时,三日之内管取完这头公事,只是不可声扬。”

    大尹道:“你好干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别项盗贼,小心在意!”

    观察声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道:“元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

    偶然这一家的小儿不曾捞得去,别家得手处必多。

    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店中,庆松取乐,料必未散。

    虽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记,还怕什么?

    遮莫没踪影的也要寻出来。

    我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自然有个下落。”

    当下派定张三往东,李四往西。

    各人认路,茶坊酒肆。

    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便留心挨身体看,各自去讫。

    元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一起有十来个,专一趁着热闹时节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勾当。

    有诗为证:

    昏夜贪他唾手财,作凭手快眼儿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

    那一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首,窥探踪迹,见个小衙内齐整打扮背将出来,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离左右。

    到了宣德门楼下,正在挨挤喧闹之处,觑个空,便双手溜将过来,背了就走。

    欺他是小孩子,纵有知觉,不过惊怕啼哭之类,料无妨碍,不在心上。

    不提防到官轿旁边,却会叫喊:“有贼”起来。

    一时着了忙,想道利害,卸着便走。

    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

    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扰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

    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珠帽来?”

    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手足上各有钏镯。

    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钱,怎舍得轻放了他?”

    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

    正是贪多嚼不烂了。”

    此人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侯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

    众贼道:“果是利害。

    而今幸得无事,弟兄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

    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

    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

    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有十分瞧科。

    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

    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

    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

    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烫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

    忙走出门,口中打个胡哨,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

    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

    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

    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

    发声喊,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

    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来帮助。

    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多被捆倒。

    正是:

    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气即知。

    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

    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

    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

    身畔一搜,各有零赃。

    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

    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教:“用起刑来!”

    令招实情。

    扌朋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顽皮赖肉只不肯招。

    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

    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

    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

    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

    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对口无言,只得招出实话来。

    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

    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

    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

    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

    你道又是甚事?

    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

    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幕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候观看。

    其时有一个宗王家在东首,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因赵姓天潢之族,人都称他真珠族姬。

    年十七岁,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

    服饰鲜丽,耀人眼目。

    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

    姨娘晓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观灯,叫个丫环走来相邀一会,上复道:“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

    真珠姬听罢,不胜之喜,便对母亲道:“儿正要见见姨娘,恰好他来相请,是必要去。”

    夫人亦欣然许允。

    打发丫环先去回话,专候轿来相迎。

    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边来到帷前。

    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的,分付从人随后来,自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自上轿去了,才去得一会,先前来的丫环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说道:“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轿。”

    王府里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随轿去了,如何又来迎接?”

    丫环道:“只是我同这乘轿来,那里又有什么轿先到?”

    家人们晓得有些蹊跷了,大家忙乱起来。

    闻之宗王,着人到西边去看,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

    急急分付虞侯祗从人等四下找寻,并无影响。

    急具事状,告到开封府。

    府中晓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缉捕使臣挨查踪迹。

    王府里自出赏揭,报信者二千贯,竟无下落,不题。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

    真珠姬心里道:“是顷刻就到的路,何须得如此慌走?”

    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以为意。

    及至抬眼看时,倏忽转弯,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脚高步低,越走越黑。

    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轿夫多走了去,不见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

    元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摇动,象个活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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