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起风了·菜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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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到了盛夏季节,这里的夏天似乎比平原地区更加炎热。疗养院后面的杂木林里,蝉终日鸣叫不停,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样。树脂的味道,也从敞开的窗户中飘散进来。到了傍晚,很多患者为了更畅快地呼吸,都把病床搬到阳台上去睡。看到这些患者我们才明白,最近住进这家疗养院的人增加了不少。虽是如此,我们仍然在这里世外桃源般地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

    最近几天,由于天气炎热,节子完全没有了食欲,晚上也常常睡不好觉。为了能让她午睡的质量高一点儿,我比以往更加留意走廊里的脚步声或者从窗口飞入的蜜蜂、牛虻之类的虫子,甚至对高温所引起的自己不自觉加重的呼吸声都异常敏感。

    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在她的枕边守护着她的睡眠。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接近睡眠的休息吧。我可以深深地感觉到在睡眠中她呼吸的急缓变化。我们心脏的跳动频率甚至趋于一致。偶尔她会感到轻微的呼吸困难,这个时候,她便会将微微痉挛的手抬到咽喉处,做出像要抑制住它的样子。我以为她被梦魇所附,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唤醒她时,这种痛苦的状态褪去了,随后舒缓下来。这一番经历后,我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她平静的呼吸让我感到某种欣慰。当她醒来时,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秀发。而她,却用倦意尚存的双眼望着我。

    “你一直在这儿啊?”

    “嗯,我刚刚也打了个盹儿。”

    在那些夜晚,每当自己无法入眠时,我就会不自觉地把手移向喉咙,模仿她那种试图抑制的手势,这几乎成了我的习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是真的呼吸困难,不过这样反而让我觉得愉快。

    “最近,你的气色好像越来越差了。”一天,她关心地看着我说道,“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她的问话正中我的下怀,“我平时不也是这样嘛。”

    “别总是陪着我这个病人,平时出去散散步也好啊。”

    “外面这么热,没法散步……晚上又太黑……而且我每天在医院里跑腿也不少啊。”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说起每天走廊里遇见的各种患者的事情——年轻的病人们聚在阳台栏杆处仰望天空,将天空视为赛马场,将流动的云朵视为各种形状相似的动物;说起个子高得吓人的重度神经衰弱患者总是抓着贴身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徘徊……但我对于常常路过,却从未谋面的17号病房的患者,以及从那间病房中传出的不快的气味和恐怖的咳嗽声则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也许,那位患者是这间疗养院中病情最严重的人吧……

    八月渐渐接近末尾,而晚上却仍然苦于不能得一美睡。一天晚上,我们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早就过了规定的九点就寝时间),对面下方的病房楼里不知为何有些骚动。走廊里时时传来疾行的声音、护士低声呼喊的声音以及器具碰撞时发出尖锐的声音。我不安地侧耳倾听,刚以为终于安静下来了,却几乎在同时,各栋病房楼中都出现了这种压抑下的骚动声。最终,我们病房的下方竟也发出了这种嘈杂声。

    我现在知道像骤风一样席卷整个疗养院的是什么了。在这期间,我时时竖起耳朵,探听着已经关灯但同样无法入眠的隔壁节子的动静。节子似乎一动不动地躺着,连翻身都没有过。我怔怔地屏住呼吸,等待这场如骤风般的骚动沉静下来。

    临近半夜,这场骚动终于退去了。我正要心情安稳地打起盹儿来的时候,却忽然被隔壁节子压抑不住地几声强烈的咳嗽惊醒。咳嗽声似乎很快就停止了。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径直走进节子的病房。一片漆黑中,节子神情恐慌,她睁圆双目看着我,而我没有说话,朝她走了过去。

    “没关系的。”她勉强地笑着,用幽幽的声音低声说道。

    我还是没有说话,在床边坐下。

    “请待在我身边。”节子弱弱地对我说,神情与往日不同,惹人怜爱。我们就这样,一夜未眠熬到天亮。

    这件事发生的两三天后,夏天的感觉就突然消失了。

    进入九月,先是下了几场倾盆暴雨,时下时停。然后就是连绵不停的细雨,连日的细雨让人觉得树叶在变黄前就会开始腐烂。疗养院的一个个房间也是门窗紧闭,屋内昏暗。秋风偶尔拍打着房门,楼后的杂木林中传来阵阵厚重的低吼。风和日丽的日子中,我们终日倾听雨水沿着房檐落到阳台上的声音。在一个雨雾微抚的早晨,我站在窗边怔怔地向下望去,阳台对面的细长型庭院显出几分明朗之色。庭院中有位护士在雨雾中一面随手采摘着满园盛开的野菊和雏菊,一面向我这边走来。我认出她就是17号病房的贴身护士。

    “那个……那个咳嗽很严重的患者,大概已经死了。”我猛然间产生出这样的想法。我注意到正在采花的护士,虽然身体已经被雾雨打湿,但她还是情绪高涨的样子。我不觉有些揪心。“这医院里病情最重的果然是他吗?他最终还是死了,那下一个呢……哎,要是院长没有跟我说那些话就好了……”

    那位护士抱着大把的花束消失在阳台下面,而我,仍然无神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

    “在看什么?”躺在床上的节子问道。

    “刚才在雨中,有个护士在采花,你知道她吗?”

    我一个人喃喃地说着,最后离开了那扇窗户。

    但是,在接下来的几乎一整天里,我都没敢端看一下节子的脸。我总觉得节子已经看穿了一切,现在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她时常奇怪地盯着我,这让我感觉更加痛苦。考虑到两个人分别承受着自己的那份无法相互分担的不安和恐怖,以及由此而慢慢生出的各自完全不同、渐行渐远的思想。我坚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自己拼命地想忘掉刚才那件事,却又在同时不自觉地浮现出来。最后,我甚至想起节子在我们到达疗养院的第一个晚上所做的那个梦。我起初并不想了解这个梦的内容,但却终于忍不住从她那里问出了这个噩梦的细节——这件我几乎已经忘掉的事情,此刻却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梦中,节子变成了尸体躺在棺木中。人们抬着那具棺木,穿过茫然的原野,进入幽静的森林。已经死去的节子,却能清晰地看到冬季完全荒凉的原野以及黑色的冷杉等景象,清晰地听到天空飘过的寂静风声……从这个梦中醒来后,她仍旧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耳根,感觉到冷杉那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这样的雾雨又持续了多日,季节的交替已经彻底完成。疗养院中原本人数众多的患者接二连三地离去,只剩下必须在这里过冬的为数不多的重症者。这里再一次沉浸在夏天之前的沉寂氛围之中,而17号病房患者的死又让这份沉寂格外凝重。

    九月末的一个早上,我无意中从走廊北侧的窗口望向后面的杂木林,看到雨雾缭绕的树林中有人进进出出。这是平时所未见的景象,多少令人感到异样。当我向护士询问此事,她们却左顾右盼,装作不知。我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第二天一大早,来了两三个工人模样的人。透过晨雾,我隐约地看到他们在砍伐小山丘下的栗子树。

    也正是那天,我从患者们的口中偶尔听到了一件前几天刚刚发生而现在大多数人还不知道的事情。据说那个令人害怕的神经衰弱患者在树林中上吊自杀了。这么说来,那个整日抓着贴身护士手臂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的大个子男人,好像从昨天起就突然不见了。

    “原来轮到他了……”

    原本听到17号病房的患者死亡的消息之后,我已经彻底变得神经质了。而在那之后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又发生的这起意外死亡事件,却让我不禁感到些许轻松。也可以说,就连应该顺应事理人情般的悲伤感,我也几乎没有感觉到。

    “虽然医生说节子的病情仅次于前一阵死掉的那个家伙,但也不见得下一个就一定轮到我们啊。”我轻松地对自己说道。

    后面林中的栗子树仅仅被伐去了两三棵,砍伐过后的样子稍显突兀。疗养院的员工把小山丘下的边缘挖平,把土运到病房楼北侧沿线的小块空地上,这使那一带的斜坡稍稍平缓了一些。而现在员工们又着手将其改造成花坛。

    护士转给了我一些信件,我从中抽出一封递给了节子。她卧在床上接过信,忽然眼睛发出少女般的明亮,读了出来。

    “啊,父亲说他要来看我们。”

    正在旅行中的节子父亲在信中说,希望在旅程归途中顺道来一趟疗养院,就这样把信寄过来了。

    这是十月中一个天气晴朗但风势猛烈的一天。这段时间,节子由于长期卧床而变得食欲减退,身体明显消瘦。但是接到信后,她开始努力进食,时而半卧在床上,时而坐起。她脸上常常浮现出会心的微笑。我觉得那是她在为见到父亲时所练习的少女般的微笑。我则顺其自然,依她而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节子的父亲终于来了。

    他的相貌比以前苍老了,驼背也比以前严重很多,似乎有点儿害怕医院里的氛围。进了病房,他就在常常属于我的那个位置坐下了。可能是最近运动量过大,节子从昨晚开始就有些发烧,根据医嘱,她必须从早上开始就要静养,并且不可太过兴奋。

    节子的父亲似乎认定他女儿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而今天看到她卧床的样子似乎显得有些不安。似乎是为了找出病情未见好转的原因,他仔细地反复巡视病房内的情景,注视着护士们的一举一动,甚至走到阳台查看一番。不过好歹这一切看起来还都能使他满意。这当儿,他望着节子与其说是因为兴奋,不如说是因为发烧而绯红的脸颊,说道:“脸色还不错。”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想借此说服自己相信,女儿的病情多少有些好转了。

    我借口走出了病房,留下父女两个人独处。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只见节子已经从床上坐起,而床单上都是她父亲带来的点心盒和盛有其他食物的纸包。这些都是节子少女时代的美食,节子的父亲觉得她现在一定仍然喜欢。节子一看到我,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女孩被发现了一样,红着脸把这些收拾了一下,紧接着就躺下了。

    我忽然有点儿尴尬,稍稍离开他们,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而父女两个人则以比刚才更小的声音继续着因我而中断的对话。对话内容大多是父女两个人非常熟悉,而我却不曾了解的人和事。甚至我听来毫无感觉的某些事情,却能给她带来微微的感动。

    我就像欣赏一幅画作一样,仔细地注视着两个人之间愉快的对话。我发现节子在与父亲说话时的表情与音调,都好像带着某种少女特有的韵味。而眼中节子如孩子般幸福的模样,令我不禁想象着她梦幻般的少女时代……

    当节子的父亲偶尔离开,房间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靠近节子,用近乎揶揄的口气在她耳边喃喃道:“你今天就像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玫瑰色少女。”

    “你讨厌!”她就像小女孩那样用双手捂住脸。

    节子的父亲在这里住了两天便回去了。

    离开之前,我作为向导,带着节子的父亲在疗养院四周转了转。其实我本意是想和他单独谈谈。这天晴空万里,就连山上平日少见的深褐色山脊都轮廓分明。我指了指远方的大山,而岳父只是朝山的方向瞥了一下,注意力仍在我们的对话上。

    “这儿是不是不太适合她啊,来了都已经半年多了,我想着她的身体应该有所好转了……”

    “这个……也许是夏天气候不太适宜的原因吧,听说这种处于山中的疗养院,冬天对病人最好……”

    “这么说来还是撑到冬天较好吧……不过她也许忍耐不到冬天啊……”

    “她自己好像也愿意在这里过冬的。”我非常想让节子的父亲了解,这深山里的孤独给我们带来的巨大幸福感。只是一想到节子的父亲为我们做出的牺牲,就觉得难以启齿,不得已继续着这种稍有生硬的对话,“反正好不容易都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

    “……可你能一直陪她到冬天吗?”

    “嗯,当然可以。”

    “那真是麻烦你了……你的工作还做吗?”

    “不做了……”

    “你也不能整天照顾她,自己的工作也要用点儿心啊。”

    “嗯,我正要……”我有点儿语塞。是啊,我的工作已经搁置很长时间了,现在得准备重开了……我这么一想,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了。随后我们双双保持沉默,静静地站立在山丘之上,凝望苍穹。不知何时,西方飘来许多鳞片状的云朵,在我们的上方四散开来。

    片刻之后,我们穿过那片树叶已经全黄的杂木林,从后面回到了医院。那天正巧也有两三个人正在小丘上铲土,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我貌似轻松地对节子的父亲说:“听说这里要修个花坛。”

    我在傍晚时分把节子的父亲送到车站,在回到病房后发现侧卧在床上的节子正在剧烈地咳嗽。这样严重的咳嗽可是第一次。我等她稍稍好转之后,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马上就好了。”节子费力地说,“给我点儿水。”

    我把烧瓶里的水倒进杯子里,送到节子嘴边。她喝了一口,稍稍平静了一些。但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节子又开始咳嗽,比刚才还要剧烈,身体几乎探出了床沿。我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足无措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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